第六章（五）（1/2）

渭城习俗，孩子受到惊吓或意外撞邪后，入夜时分是一定要叫魂的，否则孩子就会变傻。叫魂的仪式各地大同小异。马跑泉村的叫魂仪式听说传自秦代，是最正宗的。整个仪式由三部门组成：道具、人员和法式。

先说道具。选村南最大的十字路口作为道场中心，于正中放一堆一米高的干柴禾，通常用于叫魂的干柴都是些耐燃的、胳膊粗的树股。干柴旁还要放一把扫帚，扫帚上蒙着一件失魂者的上衣，上衣外面别着一张纸，那是请人代写的失魂者的台甫和生辰八字，以防游魂错投蹊径。

由十字路口的柴垛向东、西、南、北四个偏向各向外丈量八丈一尺，取九九归一之数。在此位置设下障碍物——通常都是放个架子车再挡些包谷杆就行了。这四堆障碍物与中心的柴堆遥相呼应，象征着金木水火土五大元素，也象征着灵魂可能迷失和返回的方位。

其次是人员。现场共五人，失魂者的母亲是居中叫魂的主角。张王李赵四姓男孩划分躲在四正方位遮挡物后回应她的每一声召唤。但他们不能探出脑壳让人望见，尤其是不能让叫魂的母亲望见。至于失魂者本人，他必须而且经常是被迫一小我私家悄悄地躺在自家的炕上。如果属于焦躁型的还得拿绳子绑住。家里不得再有别人，纵然是父亲也不行，都必须躲出去。听说是因为灵魂阴气太重，一旦受到人气扰动就再也无法归位了，丢魂的人就终生成了瓜子。一切准备停当后，还得期待夜深人静——通常都是在十点以后——路上不再有人走动时叫魂仪式才气正式启动。

草叶为儿子叫魂就严格遵循着这个祖传的规则。

夜晚无星无月，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张王李赵四大姓的男孩事先早已躲在四条蹊径上堆放的包谷杆后。草叶蓝粗布手帕蒙头，换了一身清洁的衣裳最后一个来到现场，她面朝北面跪了下来——北方阴寒，为鬼地，是灵魂聚集的地方——然后用半斤玉米换来的一盒洋火虔诚所在燃了眼前的柴禾以此宣告叫魂仪式正式启动。

火焰很快吞噬了柴堆。她站了起来，逐步地拖着扫帚绕着火堆逆时针转了起来——这是为了切合“天道逆行”的自然现象。望着扫帚上笼罩着的儿子的上衣，她眼里充满了疼爱和忖量，但也止不住泪水流淌。火焰闪动着，映红了夜空。她拉着扫帚的手不松不紧，走动时的步幅很慢、很小心，似乎拉着幼小时才学走路的儿子，深怕他摔倒了一样。她第一站就转到了东边，向着东边路上那漆黑的远方颤声叫道：“碎牛——赶忙回来！”声调凄婉而悠长。

赵俊良就躲在东边的一辆堆满包谷杆的架子车背后。架子车后面还竖放着一排包谷杆，这些在微风中唰唰作响的包谷叶子不光与漆黑配合营造出一个阴森恐怖的情况，而且还把赵俊良面向西方的视线遮挡的严严实实。周围的情况已经认不得了，黑夜让一切都变得面目皆非。望着西边火光映红的天空，赵俊良倍觉身后空虚和危机四伏。他从没有履历过农村叫魂这种事。虽然他也以为这是迷信、是十分可笑的，但当事人的郑重其事却使他不得不把这当成一件极严肃的事情来干。他不敢纰漏，但他越发好奇。强烈的好奇心使他忘记了那听说能左右掉魂者生死的严规，他探出头去，把一切都看了个显着确白。

马碎牛母亲的认真态度让他十分感动。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母亲才气对儿子如此关爱和有耐心。她那一丝不苟的态度，她那对每一个行动的专注无不倾注着一个作母亲的女人全部的爱以及因爱升华出的伟大的母性。当叫魂声传到他耳朵后，他莫名地感受到自己听到的是“俊良——，赶忙回来”的声音。一股酸水蓦然堵住了鼻腔，胸腹中窜出一团气体又堵住了喉咙。一种莫名的辛酸蓦然控制了他的大脑，突然发生了想痛哭一场的情绪。

赵俊良从没有时机启齿叫上一句“妈妈”。他影象中的怙恃亲就只是一张发黄的一寸照片。

那是她仅存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妈妈年轻漂亮，齐耳的短发压在绿军帽下，显得英姿勃勃。她在微笑。紧抿的嘴唇有棱有角微微上翘，明亮的眸子坦率而亲切。有一次奶奶呆呆地看着赵俊良念书时入迷的笑容，不禁脱口说道：“俊良，你笑起来很像你的妈妈呢！”但当赵俊良连忙丢下书本，追问妈妈在哪儿时，奶奶就语焉不详地回避了他。凭证奶奶和爷爷略有差异的说法，赵俊良的妈妈是一个军医。在赵俊良一岁大时她就和丈夫一道毅然地走向了朝鲜战场。赵俊良对他们毫无印象，无法想象他们的音容笑貌。他曾经见过爸爸写的几封信。那鸾翔凤翥的笔体让赵俊良至今都无法挣脱它的影响，尤其是上中学后，他的字越写越像父亲了。

赵俊良考上中学那天晚上，爷爷奶奶郑重地给他讲了爸爸妈妈的往事。

妈妈抢救了无数的伤员，但却没有人能将她抢救过来。

她牺牲了，就牺牲在爸爸宅兆旁边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爸爸死的并不壮烈。据爷爷讲，他不是在奋掉臂身地冲向敌人时倒在了美军罪恶的枪下，他也不是一个揣着**包与敌人的碉堡同归于尽的战地英雄；他是在对美军俘虏解说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战俘政策时突然倒在地下就死了。

是妈妈为他做的尸检。

他死于劳累太过，他死于心力交瘁。当赵俊良第一次从爷爷嘴里听到父亲死亡的真相时，他曾经认为相对于英勇战死战场的武士而言，父亲死的很寻常。

故事并没有竣事。

爷爷说，朝鲜人民在紧张的战斗间隙为他建了一座宅兆，墓碑上没有歌功颂德般的英勇事迹，甚至也没有提到他是一名中国人民志愿军政委。矮小的木质墓碑上只有潦草的毛笔书写的他的姓名和生卒年月。

他的宅兆就在妈妈服务的战地医院旁边。

而她，牺牲的那年才二十四岁。她死于美军的轰炸，死的也许过于简朴：美军扔了一颗炸弹，她就四分五裂；和她同时倒下的尚有其他医生和伤员------

爷爷奶奶疼爱他，平时很少在他眼前提起他的爸爸妈妈。只是那天晚上当马碎牛吃着奶奶炒的蚂蚱豆，冒失地问了一句他的爸爸和妈妈是不是饿死在城里时，这才撕裂了这个家庭本就难以愈合的疮口。爷爷编了个故事搪塞马碎牛但却无法搪塞赵俊良失去怙恃的悲痛和十几年难以消除的忖量与痛苦。

那所有的痛苦险些都是说不出口的。